Sunday, June 5, 2011

父爱无言

          一九八八年农历十月初八下午五时,您咽下了最后一口气,安然离开了。
           
 四天前,我联络报社朋友,以女儿身份恭贺您迎娶了第一位媳妇;四天后,再次登上报社,却是为您刊登讣闻。人生竟然可在短短的四天里,开了一个那么大的玩笑。惊讶的友人一时愣住,不知所措,而我只能无奈地点点头,告诉他这一切是真实的。
         
他深深地吸了口气,提着笔却无从开始,几经费思,才能完成原本只需三分钟便可一气呵成的文子,不知当时他内心的感触是何等感触啊!
         
在成长的过程中,断断续续从妈妈口中得知您是个道道地地的唐山人。然而,您的出生却是隐藏着家族的一段悲苦;原来大伯及二伯当年正值年少,却在一场唱大戏,人踏人的悲剧中,成了牺牲品,只留下两个姑姑。
         
也许是为了填补早殇的儿子,三伯和您相续出世,然而爷爷和奶奶却没从悲伤走出来,仍在襁褓的您也相续失去了父母,变成孤儿。在那举目无亲的日子,小姑送了人,大姑咬紧牙根把三伯和您拉扯大,十几岁就一起南下,漂洋过海来到了这里落地归根。
         
几经辗转,从初到依附在伊班同胞长屋中,为他们翻种,到了您有了自己一片土地,这些日子的艰苦,您却没对我们透露太多。三十八岁才娶亲的您,娶了年值十九岁的妈妈,倒是一时传为佳话。
         
而后,您离乡来到市镇,在店铺里当记账人员。原来您虽然只受了三年的学业,却写得一手好草书,做得一手好账。妈妈孤独一人留在乡下,艰苦地打理一千多棵胡椒,而我们也相续出世了。
         
从我懂事,您已归乡,协助妈妈打理椒园,但是大部分的时间是妈妈和姐姐们在耕耘,您只参与较粗重的工作。其余时间,您在编制洗胡椒用的大竹箩或修理胡椒用的大草席。这些手艺也许是您从伊班同胞那儿学到的,遗憾的是我们却一个也没遗传到这门技巧。
         
对一个来自唐山的父亲,也许是因为建封的思想,无形中造就了一道隐形的墙,隔膜着您和女儿们。在您眼中,女儿是泼出去的水,因此从小,姐姐和我的待遇永远都不如哥哥和弟弟们。尤其是哥哥,自小聪慧,更是您心中那块宝石。
         
当我们必须在烈日当空下汗流浃背时,哥哥就可以豁免了许多劳作,对我们是多么的不公啊!然而除了把那份不忿压抑着,又无法在学业上超越他,唯有认命,默默地苦干。
         
从餐桌上必须用碗筷,就可洞悉您对我们的传统礼仪要求是那么地严苛。从小,每每开饭时,必定经过您的一场特殊考试才能断定是否有荣幸与您供桌进餐。
         
我和弟弟们必须端着饭碗,右手握住筷子从每盘菜肴中为自己夹菜。从握筷的姿势,到把盘里一只半斤重的鱼夹起来,都必须经过您一番严厉的审查。最绝的莫过于要我们每人夹起五颗花生米,而往往这一关让我们功亏一篑。这一结果意识着我们必须端着那碗饭,坐在饭厅地板上一角落进餐,却从没人敢反抗。即使是面对着一脸神气的哥哥坐在您身旁,向我们示威,我们唯有默不出声地把饭吃完,心中在盘算着如何挑战未来一餐的严苛考验。
           
尽管表面的您是那么严肃,在我印象中,反而是妈妈抽起鞭条时,一点儿都‘不客气’地往我们身上鞭去,而您却只是默默无言地坐在一旁,抽着你的水烟,咕噜咕噜地不知是否在表示您的不满和同情,却也没有阻止妈妈的惩罚。
         
而后,您似乎自言自语地呢喃道:“生性一点就不会挨打啦。。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 
我不知道为什么您会称我为‘女皇’,活在那种建封家庭的女儿是没有那种特殊待遇的,而我也不敢做个小霸王。但您鲜少呼唤您为我取的那个独特,却常常被同学们以谐音取笑的名字。曾有一次我不知壮了什么胆子,竟然敢对您抗议,您却严肃地指着我说,希望我像个统领万军的将军,而且是一个女将军。那时的您,眼中闪着少有的骄傲,仿佛已看到我威风凛凛地领着万军,奔驰于战场,杀个片甲不留。
          
第一次听到您为我述说一段历史故事,第一次在我心中,您是个高不可攀的巨人,让我既敬佩,又深深地感受到一股温流把您的爱填满了我的心胸。我不再埋怨我的名字,而是以一股傲气向取笑我的人宣布我是的将军 - - - 至少,是您心中的将军及女皇。就这样,我多了个那么特别的小名:女皇。 
         
也许因为这样,我却比姐姐们多读了几年书,当年整个村子的女生中只有我能完成高中学业,虽然没机会出国升学,却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。
         
那时的您已是白发苍苍,健康每况愈下。您因长年饮酒而引起胃溃,抢救回来不久后又因肾脏机能衰歇,差点再次就失去了您。这一病,您呆在医院三个月才回来,但健康已大不如前。
         
您开始期望有个媳妇,深怕哪一天就这么冬瓜豆腐,也有个媳妇送终。但是哥哥仍然在外国求学,根本就不可能为您娶个媳妇。于是,您把主意锁定在还在念书的二弟身上,甚至希望他九号念完就相个亲,为您娶个媳妇回来。
         
因为这个信念,您多活了十年。这十年里,您和妈妈就像去医院度假一样,一个回来,另一个进去。您的脾气变得很暴躁,医院里的护士只要看到您的名字,就摇头叹息,接下来的日子要很努力祈祷您早日康复,快快离开医院,还她们清净的日子。然而,过不久,您又报到了,病房里又传来您和护士们的无尽止的争吵,而我们就成了护士长的出气筒,但为了您,只好哑口无言。
         
眼看您越来越撑不住,二弟突然答应为您找个媳妇,本来不看好的相亲,在三个月后开花结果了。原以为订了婚不久就可把弟媳娶回来,但女方多番借口,拖延到十月初四才能完婚。
         
这段半年多的日子,您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,眼看情况不妙,二弟带了弟媳来看您,您却奇迹般睁开眼,精神奕奕地撑过几天。一定要有个媳妇送终的信念支撑着您,您就这样坚持着,等着二弟结婚的一天。
         
当二弟和弟媳跪在您床前,恭敬地向您敬茶时,妈妈扶着孱弱的您坐起来,而您坚持喝完那口媳妇茶。您的脸上绽放无限的满足,虽然无法说话,眼中却发出一种感人的光亮,拉着妈妈的手腕,挣扎着想表示什么。当妈妈告诉您已为媳妇准备了一对手镯,您欣慰地点点头,带着笑容躺下。

我们深怕此时的您已无牵挂,就这样安心离去,但您没有。您是个守旧的人,您甚至为二弟着想,让他带着媳妇在第三天完成回门仪式,才选择在第四天离开我们。

虽然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,但这也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。当我带着二姐回到家门,妈妈把我们挡住了。原来半小时前,您已走了,那时的我正在马路奔驰,希望和二姐赶得及回来见您最后一面,您却没等到您的女皇回来,这是何等的遗憾啊!
         
当我和二姐按着风俗从门外跪着爬进您的房间时,我的心情是那么的复杂:是悲痛,是遗憾,又是害怕,第一次看一个已往生的人会是怎样子呢?
         
旧式家庭的教育让我付出了很大的代价。从来没机会参与任何白事的我,竟然无法压住惶恐看您一眼,还有一大堆的丧礼仪式都是懵懵懂懂地度过,叫我跪就跪,上香就上香,奠酒就奠酒,也因为是最小的女儿,我都是最后一个向您敬礼的。
         
当您的灵柩被推入墓穴中,我才惊觉您是真的永远离开我们了。我控不住哀伤地哭,却被告知此刻为了让您安心离开,是不容许再哭了。我哽咽着不停擦泪,却被赶小鸡般赶下山,又不准回头望一眼,心里的不忿无从呐喊,我的爸爸像丢垃圾般完成了他的丧礼。。。。。
         
而今,一切恍如昨日,却实实在在地已经过了廿三个年头。坐落在山顶,原来孤单的您,如今添加了许多新朋友,这些年别来可无恙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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