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外头独自度过了九个月的日子，很短的一段日子，但生活却变了许多。原以为会使自己更快乐，更“自由”，至少是离开了那个没有温暖、没有亲情，一直使我透不过气，一直使我想逃避，离得越远越好，甚至希望永远不回去的家！那曾是我五年来的希望 ----- 当家失去了往日的欢乐与亲情的那一刻开始。
如今，听不到那刺心的争吵，看不到那仇恨的眼光，寒冷的人情，然而天知道，一切并非自己所想象，所盼望的。“只听到我的笑声，却看不到我的泪影”写实了这段日子的生活 - - - - - 寂寞、空虚、痛苦，唯有以虚伪的笑声淹没。。。。。
就在这段日子里，我看到了社会的许多丑恶，接触了不少各种各样的人，虚伪、傲慢、损人利己、堕落。。。。。还有几个少得可怜的真诚人士，实在令人心灰意冷。渐渐地，在虚伪的环境下，我学会了容忍与谅解。
谅解，使我看开了一切，也因而对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思念。虽然如今没有温暖和亲情，到底还是自己的家 - - - - - 一个曾在那儿长大，留着无数星星般美丽回忆的地方。由于学会谅解，我开始以新的角度看父亲，那个顽固、重男轻女、满头苍发的父亲。
父亲！哦，那个已没有理睬我半年多，曾一次又一次地赶我出家门的父亲！然而，如今，我心中不再有恨，反而更充满着爱 - - - - - 因为我已懂得什么是谅解，什么是亲情！
这四年来，我和他争吵过无数次。每次并非是我要和他斗嘴，也并非是我喜欢参与进去。事实上，是我忍无可忍他毫不讲理，往往无中生有的痛骂母亲与姐姐。我是个重感情的人，我无法忍受刺心的咒言，更无法接受家庭的破裂。家，在我的心目中是那么美丽、温馨的地方，自小它便是如此，长大了，它更应该是如此！然而太阳不能永远照得那么灿烂，月亮有圆亦有缺的时候，而心灵中那小小的梦，小小的愿望也破碎了，重重地击在我心上，使我再也挺不起胸来。
记得我高中正面对会考时，家里又来了一阵狂风暴雨。原以为一会儿就会平息过去，岂知越吵越难收拾，气氛使我透不过起来。我一直没开口，默默地看着一切，竭力抑住内心的气愤。直到父亲含血喷人地骂了一句，重重地伤了母亲和我两姐妹的心。
“哼！我早就知道你们母女的阴谋，希望我这老头子早点死去就可以带着家产家嫁人去！我吃的、用的，什么都要管，连东西吞到喉咙也要我吐出来！”
妈即刻哭了。二姐不服地反驳了一句，却换来他一连串的咒骂：“你滚！立刻滚！你没权利插入 x 家的事，回去你 xx那儿，我不会踏入你家门一步！”
天！什么话？！前世姐姐做错了什么？我姐夫的祖先又欠了他什么？何以连他的祖宗三代也骂了进去？一股恨火在心胸里烈烈地燃烧起来，我再也压抑不住，激动地叫道：“姐姐做错了什么？姐夫的公公欠了你吗？你为何不想想你自己是否有错？”
“住口！”他咆哮着。“是！我错，一切是我错，可以了吗？哼！贱人！我早就叫你滚，滚得远远的，你还留在我家门干吗？”
“贱？哈哈！难道妈妈偷汉子生我不成？”我气得浑身发抖，手都冷了。若他不是我父亲，怕我不狠狠地掴他几巴掌，打醒他才怪！
他被我一骂，脸色都变了几变，用力拍着桌子，但我并不怕，反而冷冷地看着他能把我怎样。他脸颊上的肌肉猛烈地跳动着，眼内充满了杀气。姐姐怕我出事，死命地把我拉回房里去，才结束了那一场狂风暴雨，但是太阳再也傲不起来了。
我没信心再去继续我的会考，什么准备也没有。考什么？去拿个名落孙山吗？但是母亲苦苦地哀求我，而我一向都同情她，为了儿女无声地忍受着委屈、痛苦，我只好屈服了。
但是，最重要的还是那一句将永远印在我心田的话：“孩子！你不要自暴自弃，你应该振作起来。明知你父亲看不起你，不要你，你就更应该争口气，不为我也应该为你自己！好好的把握住机会，努力奋斗，终有一天你会证明女人并非他所想象的那么弱、那么贱！孩子！妈苦命，但我老了，你还有大把前途，你难道就这么屈服，忍受一切，等命枯萎吗？你难道不会站起来，冲出苦海吗？孩子？”
我睁大眼睛，怔怔地看着她。她的话似清楚又模糊地在我的耳轮内响着，响着。而她那双泪眼在我眼前那层越来越厚的雾气里渐渐消失了。一股压力紧迫着我，迫着我，终于就在那片白茫茫的雾气里迷失了方向，迷失了自己。
我突然感到无比慌张、无比害怕，只尖叫了一声“妈妈！”，过后什么也不知道了。
这段日子了，我想着和姐姐出走。这个家，不再是我们的，而我早就想离开它。若不是为了母亲，我根本就没有留恋的地方。
姐姐就这么结婚了。我知道她一结婚，我必须牺牲我的学业。但我不在乎，一点儿也不在乎。只要她早点脱离苦海，过得幸福，我这小小的牺牲又算得了什么？她已为了我牺牲了五年，不是吗？因而，当母亲要我好好考虑后果时，我毫无犹疑地答应不反悔，好或坏，都接受了下来。
长兄在外念书，一点儿也不知道家中的一切，连姐姐的婚事也没有通知他，以免他的学业受影响。因而当我的会考成绩要公布时，他常常来信问我几时过 M市和他一起读书，我无从回答。我没有忘记答应母亲的条件，我只好回避他的问题，一次又一次，直到他最后生气了。
“告诉我，家里发生了什么事？是不是爸妈不肯让你念下去？再不说，我即刻回来，干脆也不念了！”
茫然，像一片海般围绕着我。在我无法再忍受精神的折磨时，我终于把一切告诉母亲。事实上，她并不愿意看着我放弃一切，然而，环境的压迫使她无助。我只好把姐姐结婚的事及家里缺乏工作人手的问题告知与他，却一句也没提到家变。
岂知，事情并非所料，他立刻写了封信给父亲，说如果不让我升学，他将不理会一切跑回来。受冤屈的是自己，受苦的也是自己，我不会忘记父亲大发雷霆时怎么咒骂我：“哼！你现在为了你自己的学业，竟然写信给你的长兄，造是非，迫他停学，毁灭了他的前程，自己打天下！哼！等他回来，我要问个清楚！”
我还有什么好说？在他的眼里，我本来就是个不孝女，不是吗？哈哈。。。。。
然而成绩一公布，看到我考获甲等时，父亲竟然要我继续学业。我没高兴，也没伤悲，只是麻木地收拾了行李独自来到了遥远的 S市。我总算离开了家，逃了出来，而四五年来的愿望也实现了，但是，为什么我不快乐？我应该是高兴的，不是吗？
最令我难以忘怀的事是发生在去年第二学期的假期里。那天，一切是二弟造成的。父亲叫他带浑身湿湿的的小弟去冲凉，但他却为了听话剧始终不肯动。
就由皮毛一点小事，又要来了一场难以收拾的风暴。眼看两个老人家越吵越不像话，我说了几句，想阻止争吵下去。但父亲已失去理智，一连串地咆哮着，而我不想再被他无力地骂着，于是激烈地与他顶了起来。像每次一样，当他顶不过时，他就会忽然无中生有的来一句击倒对方。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说了这一句那么没良心的话：“我早就知道，你廿年前便不认我为父！”
这是我十八年人生来最大的创伤，我实在无法承受他那一句话的刻薄与侮辱，像把刀般刺着我那颗伤痕累累的心。我咬紧牙根，忍痛地说：“你若还有良心，请收回这句话！这一辈子我没说过这句话，何况廿年前，我根本就还没出世！”
“还说没有？发誓我都跟你证明！”他仍然咆哮着。
母亲的创伤不亚于我，她毫无顾虑地想替我解罪名，然而我得到的是：“滚！我不是你父亲，你不许跟我的姓！”
在那一刻里，我什么意志也没有了，心灵上的痛苦渐渐地麻木了。我再也哭不出来，泪水也不会再流了。若一激而成白痴，我将毫无怨恨，然而，那一刻留给我的只有痛恨！
我想到死，但母亲的那一句话回旋在耳轮中，大声一阵，小声一阵，使我不断发抖。哦，妈妈！我该怎么办啊？
第三天，带着破碎的心，我又回到学校去。奋斗的精神已摇动了，没有了支柱，我怎能再振作起来？这笔生活费又从哪里来？虽说只有短短的一年，我就可独立了，但是眼前的第一步已被黑暗吞噬了，我还有希望吗？
多少个夜晚，当我躺在黑暗里，我的心呐喊着：“妈妈！让我死吧！”
正当我想堕落，放弃自己时，校方来了消息说我得到经济上的缓助。虽然不多，但已足以使我找到我自己，至少我还有一丝希望。我是不该堕落的，不是吗？山穷水尽疑无路，柳暗花明又一村，多少艰难都已度过，这一关，又为何轻易放弃？
每一次争吵后最多四五天，父亲又会当着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，连赶我走的事都可以忘了。可是，这一次，他竟然半年了都没理睬我。他真的是气了。。。。。
年终的假期怀着颗忐忑的心回去，盼望一切能和好如初。然而当我叫他时，他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，显然还怀恨在心，不肯互相谅解。唉！小的时候，曾是他最疼爱的女儿，长大了，曾几何时变成他的眼中钉？
尽管父亲不肯原谅我，我对他的恨意已逐渐消失了。放假的七个星期里，不知他是不是有意逃避，他没在家里过。我发现他消瘦了许多，健康也变差了，因此一直留在市区里修养。
每一次看见他那满头的苍发，一股奇妙的激情直穿内心，使我怔怔地呆住了。不！我不该恨他，我怎么可以恨一个顽固又可怜的老人家？他到底是我的父亲，而我的血管内留着的是他的血液！
是的，他顽固，但我不怪他了。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往往会顽固点，谁又能知道自己老时不会顽固呢？他重男轻女，但我也不怨他了。一个来自中国的旧式家庭的人，难免拥有这样的思想，但我不会忘记小的时候，他曾疼爱过我，虽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。只要自己将来不犯同样的错误，当一个人能了解和谅解时，更多的不如意也会化着阵青烟消失。就这样，我毫无条件的原谅了他。
于是，当我再次提着行李准备回校时，他突然开口：“你的东西拿完了吗？”
简简单单的一句话，已表现出他到底还当我是女儿。一阵激情淹没了我，反使我不知如何回答。此刻，我突然了解亲情的伟大，纵使是隔着万丛山，千丛岭，也不能阻隔我们之间的亲情存在！
良久，我忍住泪，怯怯地叫了一声“爸！”
内心里，我多么想投入他的怀抱，但我不能这样做，我不能再哭，因为我已整整哭了五年！
我一口气奔下三楼，跑到车站去。天啊！一切来得如此突然，叫我如何承受得了啊！
带着惘然的心，沉重的脚步，我跨上了巴士，我又要走了。此刻，家，对我竟然是那么地留恋，那么地温馨！
~~~稿于1979年5月1日
~~~拉让文艺第132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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